• 介绍 首页

    炽年长明

  • 阅读设置
    第84章
      母亲每日为她精心准备的饭菜,那强撑着的、若无其事的温柔笑容,偶尔流露出的疲惫与消瘦……所有被她忽略的细节,在此刻汇聚成一把钝重的铁锤。
      所以,在她沉溺于自我的痛苦,在她处心积虑地挽回爱情,在她因为黎予的离去而感觉天崩地裂的时候,她的母亲,她唯一的依靠,正独自一人,沉默地、艰难地跋涉在一条通往生命尽头的单行道上。
      巨大的荒谬感、自我厌恶和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
      “假的……都是假的……”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些如同判决书般的纸张,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你也是假的……妈妈也是假的……全都是……骗我的……”
      连续几个日夜,她无法合眼。黎予决绝的背影与母亲病历上冰冷的字句在脑海中疯狂交织。
      在一个死寂的凌晨,她走进了浴室,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空洞的自己。
      “结束了,”她对着镜中的幻影,扯出一个扭曲的笑,“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拿出藏起的药片,混着冰冷的自来水,一把一把,决绝地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敲门声和柏岚惊恐的呼喊穿透了意识的迷雾:“星语!星语你怎么了?开门!快开门啊!”
      然后是身体撞击门板的声音,以及柏岚带着哭腔打电话的叫喊:“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我女儿她……”
      再次有模糊感知时,是身体被剧烈地移动,强烈的光线刺着眼皮,耳边是嘈杂而紧迫的人声。
      “患者意识丧失!”
      “瞳孔对光反射迟钝!”
      “快!准备洗胃!建立静脉通道!”
      “家属请在外面等!”
      她感觉一根粗硬的管子被强行插进喉咙,剧烈的恶心感让她本能地挣扎,却被几双手牢牢按住。
      “按住她!别让她动!”
      “血压下降!快,升压药!”
      冰冷的液体涌入胃部,又混合着药物和胃酸被抽离,反复的折磨中,她听到母亲在外面撕心裂肺的哭喊:“星语!你坚持住!妈妈求你……妈妈不能没有你啊……”
      那哭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她麻木的外壳,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
      ……
      当她再次真正恢复意识,首先闻到的是刺鼻的消毒水味。耳边是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
      “星语……你醒了?”柏岚沙哑而充满惊喜的声音传来,她的手紧紧握着耿星语的手,指尖冰凉,“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耿星语转过头,看着母亲一夜之间花白的鬓角和红肿的双眼,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仿佛想从这张熟悉的脸上,辨认出那些被病痛和悲伤篡改的痕迹。
      在身体情况基本稳定后,治疗进入了更深入的阶段。王医生在查房时,提出了系统的检查计划。
      “星语,为了更全面地了解你身体内部的状况,我们需要做一些必要的生理指标检查。”
      王医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带着解释的意味,“情绪的剧烈波动,不仅仅是心理层面的问题,它往往与大脑内的神经递质、激素水平,甚至是神经电生理活动密切相关。”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耿星语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被动地接受着各项安排。
      抽血查激素是在一个清晨,护士在她手臂上系上压脉带,冰凉的酒精棉擦过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瑟缩。
      针头刺入静脉时,她看着暗红色的血液汩汩地流入细长的采血管,一管,接着又一管。它们将被送去分析皮质醇、甲状腺激素、性激素……
      那些她看不见摸不着,却仿佛在幕后提线,操纵着她喜怒哀乐的无形之手。她盯着那些承载着她生命秘密的管子,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
      她的痛苦,她的狂喜,她的绝望,最终竟能被量化成试管里这些冰冷的数据吗?
      脑电波检查则是在一个安静得只剩下仪器嗡鸣的房间里进行。技术员在她的头皮上精准地贴上一个个冰凉的电极,黏糊糊的导电膏带来不适的触感。
      她闭着眼,躺在检查床上,听着指令——“现在,请放松,闭上眼睛……好的,现在请睁开眼睛,平静呼吸……”
      她能感觉到细微的电流似乎在捕捉她大脑皮层的活动,那些混乱的思绪、不受控制的情绪风暴、抑郁时的迟滞、躁动时的奔逸,是否也会在这些弯弯曲曲的图谱上,留下如同地震波般剧烈起伏的痕迹?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病变组织,所有的隐秘都被无情地解析、记录。
      这些客观的检查,并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加深了她的异化感。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心情不好”的人,而是一个激素失衡、脑电波异常的病人。
      她的痛苦被赋予了冰冷的生理学解释,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如果连她的爱与恨,悲伤与狂喜,都只是化学反应和电信号的结果,那么,“耿星语”这个人,她的意志,她的灵魂,又存在于何处?
      几天后,王医生拿着厚厚的检查报告,再次坐在了她的床边。他看着那些数据和图谱,神情专注而凝重。
      “星语,”王医生将一份报告递到她面前,指着几个波动的曲线和数值,“你看,这是你的脑电图报告,显示在安静闭眼状态下,你的α波节律紊乱,并且出现了少量非典型的棘慢波。这并非癫痫的特异性表现,但在情绪障碍患者中,有时可以观察到这种神经电生理的不稳定性。”
      他又翻开另一份血液检查报告:“同时,你的血液检查结果显示,你的皮质醇水平显著高于正常范围。
      这是一种‘压力激素’,长期处于高位,会直接影响情绪调节中枢,让人始终处于一种‘应激’状态,耗竭你的心理能量。”
      他放下报告,目光温和而坦诚地看向她:
      “这些生理指标的结果,并不是在否定你的感受,说你的痛苦是‘想出来的’。恰恰相反,它们从生物学层面证实了,你的大脑和身体,正处在一场真实的、剧烈的风暴之中。你的情绪失控、精力波动,甚至那种‘身边一切都不真实’的疏离感,都在这场风暴中有其生理基础。”
      耿星语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那些她看不懂的曲线和数字上。它们像一张陌生的地图,标注着她内心那片混乱疆域的生理坐标。
      王医生继续解释,语气清晰而慎重:
      “结合这些客观检查,以及我们长期的临床观察和你描述的症状——那种不符合现实基础的情绪高涨与低落交替,精力与思维速度的显著变化,以及此次在混合状态下产生的极端冲动行为……所有这些证据链都指向了一个更复杂的状况——双相情感障碍。”
      耿星语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紧了病号服的衣角。
      “这意味着,”王医生的声音放缓,带着引导,“你的情绪可能会像乘坐一辆刹车失灵的过山车,有时陷入抑郁的深渊,有时又可能被抛向情绪异常高涨、精力过剩的‘躁狂’或‘轻躁狂’阶段。在那种状态下,理智的闸门会变得脆弱,更容易做出像这次一样……危险的决定。”
      他停顿了一下,给予她消化信息的时间:“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治疗策略需要从根本上调整。之前的抗抑郁药物可能需要停用或调整,因为在不稳定的双相背景下,它们有时甚至会加剧情绪的波动。未来的核心将是心境稳定剂,它的作用是帮助你的大脑建立新的平衡,减少这种极端的情绪摆动。心理治疗也需要针对这种情绪的极端波动来开展。这是一个比单纯的抑郁症更复杂的挑战,你需要有心理准备,星语。”
      过了很久,耿星语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的嘲讽回应:
      “所以,连我的痛苦……都升级了,都有‘科学依据’了,是吗?从‘想太多’到‘激素和脑电波出了问题’。”她扯了扯苍白的嘴角,“是不是……更证明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病人’?”
      “不,”王医生的声音坚定而温和,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些检查结果,是帮助我们更接近你痛苦的真相。而真相,无论多么难以接受,都是有效治疗的第一步。它们告诉你,你不是‘作’,不是‘脆弱’,你是在生病。而生病,是可以治疗的。这条路会更难,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勇气,但绝不是无路可走。”
      这次自杀未遂、系统的生理检查以及随之而来的新诊断,如同最终的科学与临床双重判决,直接导致了她的休学。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崩溃,让她再也无法维持任何“正常”的表象。那个由谎言、疾病、死亡、破碎的爱以及此刻被证实的、紊乱的生物学指标共同构筑的世界,在她选择吞下药片的那一刻,彻底显露出它狰狞且无从辩驳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