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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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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深深的......恐惧。
      恐惧挖到那副他亲手铐上的镣铐,又害怕,万一没有挖到,或者......是其他什么他根本无法承受的东西。
      须臾,滚雷闷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转瞬便连接成一片雨幕倾斜而下。
      雨势倾盆,裹挟着冬日森寒的冷风,瞬间将江煦身上的衣袍洇出更深的颜色,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刷掉废墟沟壑间的浮灰,极快的速度,似乎转瞬,也会带走属于莳婉的最后一丝痕迹。
      天空,雨点密集,砸在废墟和砖块、梁木之上,沉重而短促的撞击声,也像是在叩击棺木,无声诉说着她的死亡。
      一通翻找,天色渐渐亮起,可众人丝毫不敢停,只得唛头刨着,祈祷着能找到几缕蛛丝马迹,不多时,江煦听见身后某处忽地传来一道声音,像是惊喜,又像是恐惧,唤他,“大王!这里......有发现!”
      江煦几乎是应声而动,疲惫的身体瞬时迸发出一股力气,驱使着他往那处去,思绪空白,片刻,入目,是一副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
      熟悉的身形,脚踝处是一双镣铐,他亲手所戴,如今骤然出现,江煦只觉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身旁,有耿直些的兵卒出声道:“大王,夫人的尸身既已找到,咱们得赶紧寻副棺材安置好,切莫让雨水......”然,他还未说完,见江煦望来的目光,便猛然止住了声音。
      那目光森然似刀,满是嗜人夺魄的狠厉,竟吓得那兵卒下意识后退一步,接着骤然长跪,不发一语。
      江煦扭头,久久凝视着那副难以辨认的尸身,脊背微垂,一双因为疯狂搜寻、连轴打转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片空茫与灰白。
      他语调喃喃,被嘈杂的雨水声覆盖,寥寥几字,几不可闻。
      脸庞两侧,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悄然滑落,没入地底。
      *
      此时,莳婉已经被乔祖伊艰难地救出,幸亏借了悦贵妃旧部的势力,凿出一条小路,两人一路往前,终于远远瞧见了接应的彩月等人。
      画澜站在彩月身后两步,瞧见莳婉和乔祖伊,忙掏出背着的包袱,一通翻找,半晌,寻了个药瓶一样的玩意,递过来两枚淡绿色的药丸,“姑娘,这药丸凝神,可暂且缓解一二。”
      心知她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考虑到自己这幅病弱的身子骨,莳婉也不逞强,接过药丸,就着水囊,一起吞下。
      旋即,莳婉又像是想到什么,忙躲到彩月身后,背对着去探,拿出衣襟里早就藏好的银票,那油纸包着,是某次她故意要吃糕点,吃完后故意留下的,好在江煦在吃穿用度方面素来大方,足足五百两银票。
      察觉到身侧骤然发直的视线,莳婉兀自取出三百两递给画澜,“多谢你们。”边又将二百两递给彩月,见彩月推辞,不由分说往她手里一塞。
      “三百两是多谢画澜肯泛舟来此,冒风险接应等候,但给你的,则是原先我便就想给糖芸的。”
      那晚若不是碰到江煦堵截,莳婉本是准备寻个机会留在哪个“秘密之地”的,写个条子,也不至于引人夺目。
      只可惜她与糖芸数次相伴玩耍,虽培养了些默契,却终究是少些缘分。
      思绪回笼,便听画澜道:“姑娘,撑船的是我夫君的结拜兄弟,为人正派,极通水性,定然将你们安全送到地方。”
      事到如今,哪怕从靖北王手下出来,她仍旧习惯以从前的称呼唤莳婉,语罢,将手里早早备好的衣裳递了过去。
      乔祖伊在船上闭目养神,恢复体力,彩月则自然地承担起了帮忙换衣裳的重任,画澜站在一旁,一面笑了笑,“那日多谢姑娘放我一条生路。”
      “今日,我便也略尽绵薄之力。”
      “一路顺风。”
      烧焦的衣裙尽数褪去,眨眼,换上一席寻常的浅灰布袄,莳婉登上船舱,回头去望,只见岸边,故人挥手告别,眉眼带笑。
      往事一幕幕浮现,再渐渐淡去,脚踝处灼热的伤痕,似乎在此刻,也变得有些微不足道。
      甫一转身,眼前,豁然开阔。
      千山万壑,尽归两旁。
      只身向辽阔。
      狭窄之爱,勿要停泊。
      第85章 自欺 “尸身久不下葬,恐于理不合!”……
      景泰六年, 秋十一月,帝星晦暗,少帝骤然失踪, 朝堂动乱,物议沸腾, 然南元朝肆意挥霍许久, 罔顾民意, 朝野虽疑, 然摄于靖北军威,无一人敢言。
      至景泰七年元月, 烽烟四起, 各地接连叛乱起义, 靖北王亲率兵卒出洛阳, 铁骑所过, 皆血溅荒野。
      四月, 太庙祭祖之时, 民间忽然听闻旧日宫闱秘闻,言先帝潜龙时常年卧疾,少帝血脉实则存疑。此流言如野火, 顷刻燎原, 虽朝堂内有人冒死力辩,但人心渐溃。
      六月, 靖北王废景泰旧历, 告庙号更国号为元熙,自此,九鼎之重尽数重系于一人。
      夏日多雨水,洛阳雨水本也充沛, 连绵的雨,接连几日未停,征战归来的铁锈味和血腥气息似乎被这雨幕压制些许,但人人仍是行色匆匆。
      满城肃杀氛围,不减反增。
      至莳婉火海殒命已有半年光景,堆在江煦身前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似乎早已经回归常态。
      御书房。
      这里被简单修葺,金丝楠木案几,配上简单的笔墨,便是江煦所有的行当,新的内侍叫石皖,清秀的少年人,不到二十的年纪便被选在帝王身侧伺候,明里暗里不少嫉妒的声音,但也有从那场意外中活下来的知情者,心如明镜,三缄其口。
      吏部尚书裴晟迁居江浙一带,其族历经几代积累,在当地颇有威望,暂时动不得。江煦只得将其族旁支,或其余在朝为官者,一一抄家、下狱。
      一道道旨意从临时开辟的书房送出,新帝从马背上夺得天下,周身亲信也多是借此发家,故而,行事便更为雷厉风行,手腕铁血,一时间,最后那些在朝堂上企图摇摆一二的人也彻底老实了下来。
      十月,万候义休书一封,直达洛阳,言原幽州大司马居心不轨,勾连异族,他欲一战,不计生死。
      身侧,石皖见陛下面色冷淡,眼底红血丝满布,想到萧丞相的话,不由得劝道:“陛下,您已经连着看了多日的折子了,得注意身子啊。”
      江煦不置可否,视线在万候义送来的密信上略有停顿,忽地唤了句,“石皖。”
      身侧,小太监吓得心头一惊,忙道:“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他只敢低垂着头,自然便忽视了江煦望来的那道目光,隐含怀念,带着几丝抽离于任何事情之外的怅然。
      而后,又归于冷寂。
      “异族一事,你如何看?”
      如何看?!他一个太监,怎敢置啄国事,这......莫非是陛下在试探他?
      石皖头垂得越发低了些,只恭敬道:“异族猖獗已久,自陛下您登基前便是屡屡侵扰,奴才以为,以陛下的雄才伟略,开疆扩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语气微顿,又鼓足勇气道:“届时,您的威名定然会传得更远!享誉内外!”
      江煦静静听着,须臾,眉宇一展,笼罩脸庞之上的阴郁之色渐渐消减,半晌,手下微动,字迹一气呵成。
      他笑了笑,像是极为肯定,“是啊......享誉内外。”
      不仅为剿灭异族,永绝后患,更为......
      一时间,心底巨大的、日夜嘶鸣的空洞被暂时填充,江煦此刻,甚至开始对自己勾勒一幅虚幻的图景。
      来日,待他以雷霆之势荡平那些屡犯边境的蛮族,将国家的版图推向前所未有的辽阔。那,他的威名、他的功绩,势必也将随之响彻四海。
      那么,是否......?
      思绪回笼,江煦有些后怕地止住了想象,然这种想法,却是支撑着他这大半年以来的数个日夜。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点儿浮木,拼命想要有所依靠。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殿内烛火通明,映照出男人英朗的侧脸,无喜无悲,唯有眼底深处,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淡淡光泽。
      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来人语气诚惶诚恐,“陛下,奴才有事禀告,是钦天监那边再次来报......”
      提到这三个字,江煦方才转瞬透出的脆弱之色立刻消失,面色淡淡,吐出几字,“继续说。”
      那内侍只得硬着头皮,颤颤巍巍继续道:“钦天监说,乾清宫里,那副......冰棺,已摆放多日,久不下葬,恐怕于理不合!请陛下三思!”说到这儿,内侍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视死如归,闭眼道:“钦天监特差遣奴才来请示陛下,何、何时下葬?”
      话音未落,石皖只觉心惊肉跳,几欲昏厥,他立在江煦身侧,猛然朝这蠢材使眼色,可无论他眼皮如何抽动,对方都是跪在地上,身抖如筛,不曾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