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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炽年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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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投下一小块暖洋洋的光斑。没过多久,耿星语就听到耳边传来了母亲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
      柏岚就那样趴在她的手边,握着她的一只手,沉沉睡去了,像一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筋疲力尽的水手。
      耿星语没有动,甚至放缓了自己的呼吸。她垂眸看着母亲熟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那新添的白发,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母亲温热的呼吸和沉甸甸的重量。
      那片空茫的脑海里似乎依旧什么都没有,但手背上这真实的、温暖的触感,却像一枚小小的锚,将她从虚无的深渊边缘,暂时地、牢牢地定住了。
      她依旧害怕那片空白,依旧对未来充满恐惧。但此刻,至少在此刻,她们相互依偎,共同承担着这份沉重。
      这场对抗双重疾病的战争,没有豪言壮语,只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午后,以一次疲惫至极的沉睡,宣告了她们背靠背的、悲壮而坚韧的同盟,就此结成。
      第75章 集训
      似乎一切都在变好。
      夏初,耿星语正式办理了停课,陪着母亲柏岚开始了计划中的旅行。她们去了江南水乡,看烟雨朦胧;去了西北大漠,感受长河落日。
      相机里留下了许多合影,照片里母女俩都笑着,依偎着,仿佛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大脑被强制清空后的
      茫然无措,都真的被抛在了身后。
      她们默契地成为彼此的哨兵,每天定时提醒对方吃药,柏岚靶向药的副作用和耿星语心境稳定剂带来的些许麻木,成了旅途中另一种心照不宣的共享秘密。
      半年时光,就在这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奢侈的平静中,缓缓流淌而过。
      九月伊始,现实的车轮重新启动。耿星语升入高三,而她的情况已无法支撑常规的高强度备考。权衡再三,一条更需沉淀与耐心的道路被选定——成为书法生。
      她的功底不差,幼年便被夸有灵性,那方砚台和毛笔,曾是她寻求内心宁静的方舟,如今,则要成为她通往未来的桥梁。
      柏岚回到了学校工作岗位,而耿星语则独自一人,来到了杭城,参加为期数月的封闭集训。
      画室租用的是老校区改造的空间,高大的窗户,斑驳的墙面,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松节油、颜料和陈年灰尘的味道。
      对气味敏感的耿星语在其中总感到些许窒息,但她更多时候是沉默的,将自己安置在靠窗的角落,那里能望见一角灰蓝色的天空和偶尔掠过的飞鸟。
      她铺开宣纸,镇纸压平,研磨,掭笔。动作依旧带着记忆里的熟练,可当她提起笔,悬腕,试图将脑海中构想的笔锋落在纸上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阻滞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手腕是虚浮的,不如从前沉稳。更让她无措的是,那些曾经自然而然流淌在笔端的、或激越或沉静的情绪,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MECT 治疗留下的记忆空白区,像一片无形的迷雾,不仅模糊了某些过往,似乎也削弱了她与自身情感的直接链接。
      她看得懂字帖间蕴含的气韵与风骨,却感觉不到那股能驱动笔毫、使之鲜活起来的“气”了。
      她写“宁静致远”,笔画工整,结构匀称,老师看了也点头说“功底还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字的骨架是僵硬的,血肉是干瘪的,像一具精心修饰却失了魂的躯壳。
      她写不出从前笔下那种带着挣扎、带着不甘、带着隐秘渴望的“争”气了。
      周围的其他集训生,有的挥洒着青春的张扬,他们的痛苦与喜悦都那么鲜明、直接,像浓烈的原色。
      而耿星语坐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像一张被反复擦拭、底色泛白的旧纸,或者,像一杯被静置了太久、已然温吞的白水。
      她依旧按时吃药,稳定得如同精密仪器。情绪不再大起大落,但也很难有大的波澜。
      她给母亲打电话,语气平稳,汇报着每天的练习进度和饮食,绝口不提笔下的无力与内心的空洞。
      柏岚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总是带着笑意,说着“一切都好”,但耿星语偶尔能从背景音里捕捉到一丝压抑的咳嗽,或是比往常更快的、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知道,母亲也在独自对抗着体内的“怪物”。她们都默契地扮演着“正在变好”的角色,生怕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会成为压垮对方平衡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傍晚,她独自走在杭城古老的街道上,桂花香得有些霸道,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她看着路上相拥的情侣,看着街边小馆里喧闹的人群,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再次包裹了她。她行走其中,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回到寂静的宿舍,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没有临帖,只是凭着本能,任由笔尖在纸上游走。墨迹洇开,不成字形,只是一团混乱的、纠缠的线。
      就像她此刻的内心,看似平静,内里却是一片无处着力的迷茫。
      她放下笔,看着窗外杭城的灯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也是唯一能走的路。她必须走下去,用这双曾经被情绪风暴摧残、如今又显得过分安静的手,重新握住笔,为自己,也为母亲,书写一个哪怕艰难,但至少要“存在”下去的未来。
      只是,当艺术需要澎湃的情感来浇灌,而她的情感却仿佛被上了一把锁时,这条通往考场的路,注定比她预想的还要崎岖和孤独。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在冰凉的玻璃上晕开一小片白雾,又很快消散。
      她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自己说:
      “我好像……提不动笔了。”
      这种无力感如影随形,持续了好几天。耿星语完成的作业越来越工整,却也越来越像没有生命的印刷体。
      她常常在完成一张练习后,对着那整齐划一、毫无破绽也毫无生气的字迹发呆,眼神空洞。
      这天傍晚,集训班的周老师踱步到她身边。周老师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先生,头发花白,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麻衫,眼神温润而洞察。
      他没有立刻点评她的字,而是拿起她刚刚写废的、那团墨迹混乱的草稿,端详了片刻。
      “心里有东西堵着,笔就死了。”周老师的声音不高,带着杭城口音特有的软糯,却像一颗石子投入耿星语沉寂的心湖。
      耿星语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想辩解,最终却只是黯然地垂下眼睫:
      “老师,我……我感觉不到那股‘气’了。我知道该怎么写,但手不听使唤,写出来的……都是空的。”
      周老师放下那张废稿,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上,又移到她那双努力维持平静、却难掩疲惫和迷茫的眼睛。
      “耿星语,”他叫她的全名,语气严肃了些,“你以前写字,是为了什么?”
      耿星语怔住了。为了什么?小时候是父母的期望,后来是为了静心,是为了在情绪风暴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现在,是为了高考,是为了让妈妈放心。
      周老师似乎看穿了她的思绪,轻轻摇了摇头:
      “为别人,为目的,都写不好字。”他拿起她桌上那支兼毫笔,在指尖转了转,“笔,是有生命的。它感受执笔人的心跳,呼吸,还有……那份‘真’。”
      他指向窗外:
      “你看那棵树,经历风雨,有的枝条折断,有的叶子枯黄,但它还在生长,姿态或许不完美,但那就是它真实的生命。你的字,以前有股‘争’气,有不甘,有挣扎,那是你当时的‘真’。现在,”他看着她,目光如古井,深邃而包容,“你的生命状态变了,经历了大风浪,暂时驶入了一片无风带,平静,但也茫然。这,难道就不是一种‘真’了吗?”
      耿星语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她喃喃道:
      “可是……这样的‘真’,太平淡,太无力了……写出来的字,没有力量。”
      “谁说的?”周老师拿起她临摹的《兰亭序》,“王羲之写《兰亭》时,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畅快。颜真卿写《祭侄稿》时,是悲愤交加,字字血泪。不同的生命状态,自有不同的力量。静水流深,也是一种力量。”
      他铺开一张新纸,递给她:
      “别想着非要找回从前那个自己。接受现在的你,接受这份‘温吞’,这份‘空白’。就从这里开始。今天不临帖了,就写你此刻最想写的一个字,随便写,好坏不论。”
      耿星语犹豫着接过笔,蘸墨。脑海中纷乱闪过许多字——静、安、忍、病……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手腕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一个“定”字。
      笔画依旧不如从前稳健,结构也略显松散,墨色有些洇开。但奇异的是,当她不再执着于“必须写出力量”,只是诚实地表达此刻内心最深的渴望——“安定”时,笔下那股滞涩感似乎减轻了一些。这个字不完美,甚至有些笨拙,但它不再是一具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