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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炽年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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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她打算以老师的身份,进行一次看似寻常的课后交流,这或许是最不突兀的切入点。
      下课铃声仿佛在耳边响起。
      黎予放缓了收拾书本和教案的动作,指尖看似从容地拂过纸页边缘,实则是在努力压下内心残存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她将东西整理好,抬起头,看向依旧坐在椅子上、垂眸盯着桌面的耿星语,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专业,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关心学生状态的老师。
      “耿星语?”她轻声唤道,看到对方纤细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这章课程内容基本结束了,你觉得自己掌握得怎么样?有什么地方还觉得模糊吗?”
      耿星语没有抬头,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沉默了几秒,才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含糊的语调回答:
      “……嗯,就……一般吧。”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课本的扉页角落,将那处纸张弄得微微卷曲。
      黎予观察着她这些小动作,心知她的回避。她往前倾了倾身,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真诚的关切:
      “我感觉你最近的学习状态,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投入,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无论是学习上的,还是……其他的,或许可以跟我说说?也许我能帮上忙。”
      她小心翼翼地递出橄榄枝,希望能撬开一点缝隙。
      “没什么问题。”耿星语的回答更快,也更生硬,带着明确的拒绝意味。
      她甚至微微侧过身,将半边脸隐在阴影里,避开了黎予探究的视线。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和尴尬。黎予的心微微下沉,但她没有放弃。她想起了那个未被回复的邀约,那或许是她能打出的最后一张、带着私人情感的牌。
      “那我之前……”黎予顿了顿,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回复你的,关于一中对面新开的那家甜品店,可以一起去……你,看见了吗?”
      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目光紧紧锁住耿星语,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这一次,耿星语没有立刻回答。空气仿佛凝固了。黎予能看到她抠着书页的指尖停了下来,指节微微泛白。
      过了好几秒,就在黎予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单音节逸出:
      “……嗯。”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却没有回复!这个认知让黎予心里一紧,同时又生出一丝希望。她趁热打铁,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哄劝:
      “那……你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太好?如果学习压力大,或者有什么烦心事,我可以……带你出去散散心?就当放松一下?”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然而,等待她的,是耿星语抬头凝视她的眼神。
      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之前的空洞和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刺痛后的尖锐,以及深埋在底下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和自嘲。
      她看着黎予,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讥诮的弧度,声音像是淬了冰:
      “我不需要。”
      黎予被她眼中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震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耿星语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所有的委屈、自我厌恶、以及对那份“施舍”般关怀的抗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用力掷出的冰雹:
      “我说,我不需要你的这些可怜与怜悯!黎予,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需要你时时关照、处处同情的可怜虫吗?”
      她的眼眶迅速泛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看我生病了就来照顾我,看我状态不好就给我带早餐,现在又约我出去玩?你是觉得这样很有成就感吗?还是你的善良无处安放了?”
      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因为惊愕而睁大眼睛的黎予,胸口剧烈起伏着,将最后那句最伤人也最自轻的话吼了出来: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耿星语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喘息声,揭示着她此刻激动而不稳的情绪。
      黎予彻底愣住了,她看着耿星语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那双盈满水汽却写满抗拒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她所有的关心和靠近,在对方眼里,竟然都被解读成了“可怜”、“怜悯”和“施舍”?
      巨大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委屈瞬间淹没了黎予。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解释,想说不是那样的,她只是……只是在乎她,喜欢她,想要靠近她而已!
      可是,看着耿星语那副浑身是刺、仿佛要将所有善意都推开的样子,所有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阵无力的钝痛。
      她明白了。
      不是她做错了什么。
      而是耿星语,自己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名为“不配得”和“害怕被怜悯”的牢笼里。
      她拒绝所有的好意,是因为她不相信自己值得被单纯地喜爱和关怀,她宁愿用最伤人的方式推开一切,也不愿承受那份她认为“虚假”的温暖背后,可能存在的、更深重的伤害。
      黎予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深深地看了耿星语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受伤,有无奈,有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
      她默默地、缓慢地背起自己的背包,没有再试图解释或安慰。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次,门内的耿星语没有立刻滑坐在地。她依然僵硬地站在原地,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更浓重的血腥味。黎予最后那个眼神,像一根绵密的针,扎得她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痛。
      她好像……又把一切都搞砸了。用最糟糕的方式,赶走了她最不想伤害的人。
      而门外的黎予,走在空旷的楼道里,脚步异常沉重。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眼中之前的困惑和失落渐渐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她或许还没有找到打开那扇心门的正确钥匙,但至少,她终于看清了那扇门上挂着的,是一把怎样的锁。
      黎予没有立刻回家。冬天的风带着一些凛冽,吹拂着她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发烫的脸颊,却意外地让她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下来。她走到楼下,找了个僻静的花坛边缘坐下。
      耿星语那些尖锐的、带着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点,依旧在她心头敲打,带来清晰的痛感。
      但奇怪的是,最初的震惊和铺天盖地的委屈退潮后,露出的并非是一片荒芜的沙滩,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心疼与理解的清明。
      她开始一遍遍回想耿星语说那些话时的眼神——那不是纯粹的愤怒或厌恶,那里面混杂了太多的痛苦、自嘲,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保护。
      “可怜”、“怜悯”、“施舍”——这些词被耿星语用力地掷出来,像盾牌,也像囚笼的栅栏。
      她不是在攻击黎予,她是在拼命地推开任何可能让她再次变得依赖、变得脆弱的东西。
      她把自己锁在了一个坚硬的壳里,因为她害怕壳外的世界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更深的伤害。
      黎予想起了昨天看到的,那个被水泥彻底封死的旧家入口。曾经充满生活气息的门洞,如今只剩下冰冷坚硬、毫无生机的水泥墙面。
      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联想击中了她——此刻耿星语的内心世界,是不是也像那样,被她自己用一尊无形却更加坚固的水泥墙,从内部死死地封堵起来了?她拒绝沟通,拒绝关怀,拒绝一切可能的光和热,宁愿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独自承受,也不愿冒一丝再次受伤的风险。
      这个认知让黎予的心揪紧了,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也在她心底破土而出,迅速生长,变得无比坚定。
      是啊,人都会变。耿星语变得敏感而戒备,用冷漠作为武器。但她黎予,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遇到挫折就茫然无措、只会被动等待的少女。
      她清晰地确认了自己的心意,那是源于生命本能的爱意,是历经时间沉淀后依然炽热的吸引,与怜悯、施舍毫无关系。
      这份爱,让她拥有了穿透表象去理解对方痛苦的耐心,也赋予了她面对尖刺依然想要靠近的勇气。
      如果言语在此时显得苍白无力,如果任何解释都会被那堵心墙扭曲反弹,那么,她就不再依赖于即时的、需要回应的对话。
      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照着她平静却坚定的脸庞。她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忽略掉刚才那场不愉快的争执,忽略掉对方可能已读不回甚至厌烦的预期。她的指尖在屏幕上平稳地移动,一字一句,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诺言: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听我说话,也不想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