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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炽年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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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你先在客厅睡几晚。"妈妈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语气不容置疑,像是早已做好的决定。
      她伸手理了理鬓角散落的花白头发,继续叠下一件衣服。
      "那她今天不是还不回来吗?"
      黎予的声音轻得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目光游移到墙角那盆枯萎的多肉上,干枯的叶片蜷缩着,像一个个握紧的小拳头。
      "叫你搬你就搬,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妈妈重新低下头,手指快速地将一件衬衫的袖子折向背后,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日常的例行公事。
      刚刚在耿星语那里汲取到的一丁点温存,像被冷水浇灭的火星,"嗤"的一声就凉透了,只余下刺骨的寒意。
      黎予张了张嘴,喉结轻轻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咬住了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味道。
      算了。她好累,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肩膀不自觉地垮了下来。
      她难道没有反抗过不公吗?那些声嘶力竭的争执,那些摔门而出的夜晚,那些砸在身上的巴掌,最后换来的永远是那句"我是你妈",还有那句轻飘飘的"那你报警把我抓起来好了",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
      算了。
      黎予默默走进自己那间不足八平米的小房间,轻轻带上门,木门与门框之间有一道明显的缝隙。
      她没有一个正经的书桌,墙角放的那个是她自己从旁边工地要的合成板钉的,边缘已经起毛,面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划痕。
      桌上还摊着昨晚没做完的试卷,墙角堆着高高的辅导书,一个收纳箱都没有,书本直接摞在地上,最下面的几本已经受潮发黄。
      她坐在床沿,看着小房间里的一切,又想着许久没见的姐姐,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收拾起来。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在水泥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像她此刻的心情一样支离破碎。
      她想起刚才分别时耿星语眼中的笑意,那么温暖,温暖得像是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她每一本书都放得格外轻,每一支笔都收得格外仔细,把最常用的几支笔单独放在一个铁盒里,那是她小学时,她从姐姐那里央求来的一个装糖果铁盒子,表面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她蹑手蹑脚地收拾,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做一场无声的告别。
      主卧传来极大声的手机视频声音,夸张的笑声和背景音乐震得薄薄的隔墙都在轻微震动。
      与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沉默形成讽刺的对比。黎予停下动作,静静听着窗外的风声,那风声像是呜咽,穿过窗户的缝隙,带来深秋的凉意。
      算了。
      比起声嘶力竭地去争论、去质问“为什么妈妈只爱姐姐不爱自己”,黎予更擅长,也更习惯于在这个家里做一个透明人。
      这仿佛是她与生俱来的生存本能,一种在不对等的爱中摸索出的自我保护。
      她也想理直气壮地去恨妈妈。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重的愧疚压了下去。
      她找不到恨的理由,一个也找不到。
      第35章 寒夜
      妈妈一个人,用并不宽阔的肩膀和布满老茧的双手,硬是扛起了这个家,打工把她和姐姐拉扯大。
      那些记忆是清晰的,无法磨灭——
      天还没亮,妈妈就推着清洁车去扫大街、扫公园。
      小小的黎予放暑假时,没人看管,就拿着暑假作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写。
      偶尔看到妈妈吃力地搬运垃圾箱,她会立刻跑过去,用小小的身子帮忙托一把。
      那一刻,妈妈汗湿的脸上会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会用难得温和的语气说:
      “去写你的作业,别弄脏手。”
      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妈妈,是一个对抗着整个世界偏见的、独立而伟大的女性。
      她吃苦耐劳,她坚韧不拔,她值得所有的尊敬。
      唯独,对黎予而言,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黎予想破头也想不到妈妈不喜欢自己的理由。
      如果和那个抛弃她们的男人一样,是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那为什么同为女儿的姐姐,却能独享妈妈的关注和笑容?
      这个无解的难题,像一团乱麻,堵在她的心口,年复一年,越缠越紧。
      比起那些情绪失控时的责骂,黎予更害怕的,是母亲日复一日的漠视。
      她从来不会问黎予考得怎么样,在学校开不开心,和同学相处得好不好。
      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在妈妈那里仿佛是一片虚无。
      甚至——黎予人生中第一次生理期的惊慌与无措,都是姐姐放学回来后悄悄教她如何处理的。妈妈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毫不在意。
      从前,黎予还会在心里为妈妈找借口:她只是太忙了,太累了,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我。
      她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安抚那份渴望被看见的心情。
      可每当姐姐回来……家里那套运行已久的、漠视的规则仿佛瞬间失效。
      妈妈会主动问姐姐大学生活顺不顺利,会做她爱吃的菜,会花钱给姐姐上补习班,那短暂的温情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了黎予平日里的所有寂寥。
      一切都变得如此明显,让她连自我欺骗都无法继续。
      算了。
      客厅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黎予身上。
      她蜷在沙发里,犹豫了很久,才在手机屏幕上敲下那行字,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只留下看似随意的一句:
      『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
      几乎是在消息送达的瞬间,对话框顶端就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这短暂的几秒钟,让黎予的心跳莫名加快。
      姐姐的回复很快弹了出来:
      『这么晚还在玩手机?明天不用上学?』
      隔着屏幕,黎予仿佛都能看到姐姐微微蹙起眉头,带着点责备又关切的表情。
      这熟悉的语气,让她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点点。
      她指尖微动,正想解释,姐姐的第二条消息紧接着跟了过来,语气笃定:
      『明天下午就到。赶紧睡觉,别熬夜。』
      一种被看穿的心虚混合着“明天就能见到”的隐秘喜悦,在她心里交织。
      她有很多话想问,想倾诉心里的委屈,但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只化成了一个最简单顺从的字:
      『好』
      她加了一个小小的月亮表情 ,像是无声的“晚安”。
      对话结束了。
      黎予却没有立刻放下手机。她盯着那个短短的聊天界面,反复看着那几句简单的对话,仿佛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更多信息。
      夜深了,她蜷缩在客厅坚硬的沙发上,用那件旧卫衣蒙住头,试图隔绝主卧隐约传来的视频声音,也试图隔绝心里那片挥之不去的凉意。
      她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那份被至亲之人视若无睹的孤寂,比窗外的夜色更加深重。
      一天在期盼中被拉得很长,又仿佛眨眼就过去了——至少,靠着"姐姐今天就要回来"这个念头,黎予是这么觉得的。
      她早已做好了推开家门就能见到姐姐的准备,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练习了好几遍。然而,进门后迎接她的只有一片沉寂的黑暗,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熄了她满腔的雀跃。
      只有主卧的门缝下,渗出些许微弱的光。
      黎予下意识地放轻脚步走近,似乎能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是妈妈和姐姐。
      她停在门口,抬起的手最终没有敲下去。好吧,自己还是先去洗漱吧。她默默转身,走向卫生间。
      就在她挤好牙膏时,主卧里的交谈声渐渐停了。门被轻轻打开又关上,脚步声朝着亮灯的卫生间而来。
      黎樰站在门口,看着嘴里满是白色泡沫、鼓着腮帮子的妹妹,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终于舍得回来了?"她语气里带着亲昵的调侃。
      黎予赶紧拿出嘴里的牙刷,口齿不清地回应,眼睛亮晶晶的:"姐!你回来啦!"
      黎樰走进那间逼仄的卫生间,很自然地站到妹妹身边。
      黎予确实比姐姐高了那么一点点,大概两公分,但黎樰还是习惯性地抬手,熟练地揉了揉妹妹细软的短发,手感还和小时候一样。
      "嗯,回来了。"黎樰的声音带着笑意,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天不是周日吗?你中午怎么没回来?冰箱冷冻第二层给你带了小蛋糕,不过今天洗漱了就不能吃了,明天再吃。"
      "最近疫情不是又反复了嘛,学校封闭管理,没放我们出校。"
      黎予快速漱完口,目光一直黏在姐姐脸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快点收拾了睡觉吧,"黎樰习惯性地嘱咐,"高三不忙吗?我看你黑眼圈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