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归 第65节
……
饭后,凌之贤送唐芸回药堂,萧潭还陪着司空眈没走。凌之嫣几乎躺了一整日,到这时才有些精神,独自来到葡萄架下赏月。
月光从藤蔓的缝隙里漏下来,像是满地晃动的碎银,晚风吹过,叶片窸窣作响,像是在清点着她在这院子生活了四年的斑驳回忆。
前阵子准备好要走的,结果拖到现在还在这里。司空珉杀自己义父的风声还没过去,人言可畏,她还是带眈儿尽早离开京城为宜。
萧潭轻脚走过来,衣袂带动了细碎的风声,走近后,径自坐在凌之嫣身后的竹椅上,没有开口。
远处偶然飘来夜莺的鸣叫,短促而清越。
凌之嫣背对他喃喃道:“你以后别过来了,让人看见了不好。”
萧潭仰头望她,很想揶揄一句:那你现在立刻改嫁于我啊。
眼神在她身上定了片刻,却又哼了一声道:“我是来看眈儿的,又不是来看你的,你管什么好不好的?”
凌之嫣被他噎住,脸上像蒙了层薄霜,回身扫了一眼道:“我回屋了,你自便吧。”
看她说走就走,萧潭慌忙起身拦她。
“别生气嘛。”他俯身从后面圈住她的腰身,下颌抵着她的肩款款道,“我每次都是大模大样地过来,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来了几次突然又不来了,不是更显得做贼心虚了吗?”
他的话明明说得莫名其妙的,却又让人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
凌之嫣双手搭在他手腕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不能待在京城了。”
萧潭闭眼道:“我知道。”
武阳侯虽然死了,但是余党还没审完,这些人都跟司空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不是有凌之贤在大理寺挡着,凌之嫣早就被带过去问话了。
“等你好了,你带眈儿先回潇湘城,我忙完京城的事就过去找你。”萧潭在她耳边细声道,她还没走,他却已经提前感受到分开后的思念了。
凌之嫣轻轻嗯了一声,虽然尚不确定萧潭需要多久才能回去,但是她可以等。
满树的桃花已经凋谢,褪尽了春日的胭脂色,枝桠横斜着刺向青空,落在地上的影子像一面淡墨染就的写意画。
萧潭突然问道:“这棵桃树是本来就有的,还是你们住进来之后才栽下的?”
“住进来之后栽的。”
萧潭洋洋自得道:“是你想起了从前王府的那片桃花,所以才要栽下的吧?”
凌之嫣不置可否:“就不能是我自己喜欢桃花吗?”
萧潭佯装听不见,继续笃定道:“一定是为我栽下的。”
……
凌之嫣病愈后,时节已是盛夏,萧潭给刘寅写了信,让他把游荷园打扫干净,等凌之嫣回去后,把钥匙交给她。
行李是上次收拾好的,所以凌之嫣这一次说动身便动身了,兴许是上次已经走过一次的缘故,这次走出司空府的大门时,心情从容了不少。
桃花开得再浓艳,也有凋谢的时候,春光不会驻足,聚散无常,离别总是静悄悄的。
但是繁华落尽的背后,留下的还有剪不断的羁绊。
萧潭赶来相送,把司空眈抱上了马车。
司空眈戴着小老虎吊坠,站在车架上不放心道:“阿伯,等你走的时候,你千万记得把泥鳅也带回去。”
凌之嫣每次听他说起泥鳅,都分不清他说的究竟是那匹小马还是盆里的泥鳅。
萧潭却很懂他,拍着胸脯道:“眈儿放心吧,我到时候坐船回去,把泥鳅牵着,让它跟我一起坐船。”
司空眈笑嘻嘻道:“谢谢阿伯。”
萧潭挑眉问:“你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
司空眈突然严肃起来:“阿伯你一定要快点来找我,我会想你的。”
萧潭漾开了笑脸:“我也会想眈儿的。”
凌之嫣撇了撇嘴,回身去跟唐芸话别。
唐芸正要帮忙拿行李,被凌之贤拦住了,凌之贤两手各提一件大包裹,看了看凌之嫣然后对唐芸小声道:“你们叙叙话吧。”
唐芸笑着点头,凌之嫣见状,上前勾唇一笑:“不知唐大夫接下来有何打算?”
“远的计划还没想好,近的计划倒有一个。”唐芸不慌不忙道,“我打算去趟江城。”
凌之嫣眸光一晃,心道:你们这进展得也太快了。
“那你跟我哥哥可以互相照应。”凌之嫣面不改色道。
“你在想什么呢?”唐芸笑容明媚,又解释着,“凌大人说他在京城走不开,暂时不去江城,但是他准许我到了驿馆报上他的大名。”
凌之嫣一听,忙又转身去找凌之贤,催他赶紧办完京城的事,陪唐芸一起去江城。
凌之贤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了。
凌之嫣疑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之贤一副心有韬略的神情。
凌之嫣眨眼道:“你想给她一个惊喜啊?”
凌之贤转过脸去,假装没有这回事儿。
凌之嫣盈盈笑道:“那我懂了。”
等她回到潇湘城,首先要把这件喜事告诉爹娘,也算可以缓解司空珉的事给他们带来的不安。
马车出发后,萧潭独自跟着送到了城外,在行人眼里,他们应该也是寻常的一家三口。
再走就要出城了,凌之嫣只好下车跟他话别。
萧潭也从马上下来,一开口便惋惜道:“我今日是留不住你了,但是我过一阵子会回去找你。”
凌之嫣默默听着,心里的期盼已经大过离别的不舍。
萧潭抬手帮她理了理耳后的头发,一面喃喃着:“游荷园的荷花应该开了,你带眈儿就住那儿吧。”
凌之嫣点点头,心绪万千,低眸浅声道:“我好像说过好几次我会等你,以前都没做到,这一次是真的会等你。”
萧潭目光灼灼地望她:“我知道。”
凌之嫣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指尖先是触到他的掌心,那里有她熟悉的温热,然后将自己整张手覆上去。萧潭嘴角噙着笑,用力地回握,十指相扣时,彼此手上的纹路相交,像是两段命运线紧紧缠绕,千言万语无须多言,在肌肤相贴处悄然渗透。
马车再度启程后,萧潭还站在原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久久未动。
自己真是越来越贪心了,他嘲弄地想,刚回京城时,每日只盼能多见她一眼,现在却遗憾不能光明正大地跟她在京城朝夕相伴。
回潇湘城也好,在那里更自由些,他要赶紧办完京城的事,这一次不会再跟她分开那么久。
***
得益于萧潭先前的暗中调查,武阳侯与塞北勾结的罪名很快被证实,同党之人悉数被清洗,短短半个月,朝堂便换了新气象,百废待兴。
一切尘埃落定后,昭王爷悠闲地邀萧潭陪他喝茶说话。
“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咱们都懂,武阳侯没了,陛下也不需要我了,我这个年纪是该待在家里莳花弄草了。”昭王爷很能看得开,但是隐隐又不放心萧潭,“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回西境或留京城,我可以帮你安排。”
萧潭心道:都不想。嘴上则讪笑道:“眼下西境跟塞北都安定了,陛下不需要那么多武将,我若是再回西境驻守,恐怕陛下会忌惮我到底想干什么。至于京城,更没有适合我的位置,我还是远离朝堂吧。”
昭王爷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点头叹道:“你长进不小啊。”稍加思量后,又斟酌道,“陛下会保留你镇西将军的身份,你每年去西境视察一两次,免得被人指责吃空饷,这样陛下面上也过得去,再加上你泽安侯的爵位,够你做个富贵闲人了。”
听昭王爷说起这个,萧潭趁机说出了自己这两日一直在琢磨的事:“其实这个爵位于我而言也不是必须的。”
昭王爷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怎么?难不成你还想要回詹阳王的身份?”
“当然不是。”萧潭忙否认,眸光澄澈道,“我想把爵位交给一个孩子。”
昭王爷听他说起了孩子,更困惑了,以为是他自己的孩子,瞪眼道:“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不是我的孩子。”萧潭苦笑,说罢又觉不对,忙又补充道,“不是我亲生的。”
昭王爷的脸色已经阴沉起来了,萧潭心里直犯嘀咕,他要是再说自己在帮别人养儿子,真不知道昭王爷的脸色会难看成什么样儿。
“你要把爵位传给别人的儿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昭王爷激动地敲茶案。
萧潭没有迟疑,正色坦白道:“我没有在胡闹,我是深思熟虑的。”见昭王爷脸色稍缓,又认真解释道,“我说的是司空珉的儿子司空眈,那个孩子要很久见不到他父亲了,我想着,当时在猎场上我就是因为要救他,才误打误撞得到一个爵位,冥冥之中,这个爵位就是属于他的才对。”
昭王爷听他说得恳切,悠悠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就行,这件事我不管你了,你想清楚了就上书给陛下吧,到手的爵位都要给出去,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陛下都会当你是个傻子。”
萧潭满不在乎道:“陛下自然希望傻子越多越好。”
……
册封司空眈为泽安侯的圣旨到达潇湘城后,萧潭也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了。
他问叶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办完,叶忠却吞吞吐吐道:“我估计……我大概不能跟你一起回潇湘城了。”
萧潭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关心道:“你有更好的出路啊?”
“不是。”叶忠摇头否认,难为情道,“我答应了昭王府的阿雪,要陪她去南塘采莲。”
萧潭顿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也是出息了,不声不响的,居然攀上了王府的侍女。”说罢又郑重道,“那你继续住在这将军府吧,我可告诉你啊,答应了人家姑娘的事一定要好好办,不要给我丢脸。”
叶忠被他说得抬不起头,顿了顿,又严肃道:“我一定会把日子过好的。”
萧潭失声笑道:“不必说给我听。”
他忽而想着,刘寅也好,叶忠也好,都因为他的缘故喜获良缘,说不定他以后还能当个专门给人牵线的媒人,等他回潇湘城要跟凌之嫣好好商讨商讨。
凌之贤已经追随唐芸重回江城了,萧潭离京时是叶忠和杨燃送的他,三人约定潇湘城再见。道别后,萧潭骑上自己的坐骑,手上又牵着司空眈的小马,艰难地上路了。
一人两马先是走了一段陆路,三十里后改走水路,两匹马在船上也不闲着,来来回回踩踏船板,把萧潭吵得两鬓作痛。
一路舟车劳顿,足足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阔别已久的潇湘城。
萧潭又风尘仆仆地赶到游荷园,这里是他在潇湘城唯一的落脚点了,不管凌之嫣有没有带着孩子住进来,他都得回这儿安身。
这时节,千朵芙蕖竞放,红白相衬,目之所及之处不是一团火焰便是一片皎皎霜雪,连碧波都被掩盖住了。
四年没回来,游荷园的荷花开得更夺目,门口的守卫也换了人。
萧潭什么也不问,牵着两匹马就要进去。
很自然地被两名守卫拦下。
“干什么的?”两名守卫语气很凶,一个胖一个瘦,看上去都不是善茬。
萧潭才不惧他们,没好气儿道:“你们说我是干什么的?”说着继续往里冲。
两名守卫匆匆拔刀出来,萧潭连忙错身一躲,又生气道:“还敢拦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