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太阳从东边换到西边，天空从红色转为黑色。夏天暴雨浇在身上，嗤嗤冒烟；秋天到处飞扬落叶，栽进岩浆瞬间尸骨无存；冬天的雪未曾落到我的鼻尖。
我学会了数夜空的星辰，一直数到亿这个单位。
然后她来了。混在五颜六色的人类之间，像颗发光的小星星。不，比星星更加耀眼，是太阳融化之后坠落人间的光球。
好刺眼。
笑容刺眼，眼神刺眼，浑身蓬勃的热意也很刺眼。
别的小人被火烧得吱哇乱叫连滚带爬，这个亮闪闪的家伙却迎着火焰冲向我。她似乎很喜欢我，因为她眼睛里只有我，一心想要杀死我。当我张开堪比火狱的血盆大口，她毫不眷恋地跳进来，如同奔赴光明的未来。
我被她刺伤了。
灵魂刺伤，身体也尸首分离。
意识逐渐消散，凝聚。再睁眼，我又回到了诞生那天。望着通红的天与地，等待着那个亮灿灿的小东西到来。
我并不是很想她来。
说实话，被砍断脑袋还挺痛的。而且，虽然我能喷火，周遭的环境也红红火火，但我真的不喜欢这么明亮的色彩。
但不管我怎么埋怨，数够一亿颗星星的时候，她又来了。
跟她一起来的小人似乎发生了变化，头毛的颜色与上次不同。我懒得对比异同，一尾巴把小人们扫飞，再喷出瀑布般的火海。这次他们败退得更快，然而亮灿灿的金棕色小人儿还是扛着大刀捅穿了我的上颚与大脑。
很痛啊，真过分。
我再次回到了诞生日。气急败坏地刨塌了石头山，把山谷里所有剧毒火焰蘑菇都引爆。砰砰砰砰就跟烟花一样，热闹，心烦。
如果她再来，我绝对要赢过她。我才不要双死的结局！
天幕的星星落了又升起，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再次等到了她，这次，在我喷出火焰之前，我听清了那些小人呼喊惊叫的声音，他们叫她维娅。
维娅。
发音过于简单，根本没费脑子就记住了。
维娅拦下了我对其他人的攻击。说来奇怪，每次她和我打架，都得救个别的小人，再和我同归于尽。这是什么固定仪式吗？
好吧，我们又同归于尽了。
脑袋痛得要死，杀了我的维娅被我含在嘴里，融化消失。我没听到她的痛哼与哭泣，也许她压根儿学不会哭泣。
可她应该也很痛吧？像我一样痛。死亡并非轻松事，哪怕这死亡仅需瞬间，反反复复轮回循环，也足够让脑子坏掉了。不知怎的，一旦想象她死去的过程，我所感受的痛楚愈发强烈。
再一次回到诞生当日，我突然觉得这红彤彤的天地无聊至极。
[维-娅]
我尝试叫她的名字。
维娅什么时候才能来？
也许明年，也许后年。如果她来了，我想问问她，死亡的时刻是不是也很疼。她会怎么回应我呢？她会不会和我说话？
日盼月盼，维娅来了。
带着记不清面目的队友，再一次来杀我。
我喊她的名字，声音携带着火焰烧化了岩石。我拍散其他碍事的人类，想和她交流，伸出的爪子却挥向她脆弱的要害。而她和之前无数次重复的经历一样，护住了莫名其妙的队友，念着固定的台词，跃进我不受控的火焰。
她看我的眼神，和第一次看我没有区别。
她赴死的模样，和第一次也没有区别。
原来她不记得我。
她只想杀死我，但命运控制着我们，永远重复死生循环。
哪怕我不再愿意杀死维娅，我也逃离不了这种命运。我是困在囚牢里的工具，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数不尽的星辰，熬不完的时间，唯有死亡与痛楚反复叠加，最终搅乱记忆，生出怪异的思念。
我思念维娅。
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热闹亮眼的存在。
我不想伤害她。也不想见到她又忘了我。她在我身体里留下了太多的痛楚与热意，她不应该忘记我。
请你记住我。
请你看向我。
……
……
记忆归零。被砍断的头颅失却温度，朦胧的视野再也望不见任何景象。脱离了游戏循环命运的屠龙战士，似乎亲吻了我的眼睑，抚摸了我断裂的喉骨。
“都结束了。”她低声呢喃。
都结束了。
经历漫长的时间，我终于实现了最初的愿望。
而维娅，也实现了她最初的理想。
这是属于我们的故事。
是我们的，圆满终章。
第35章 尾声（维娅视角）
电子的生命是不是生命？
虚拟的道德算不算道德？
被设计出的性格，还是不是我的本性？
我的理想，我的热爱，我的勇气与胆怯，愤怒及羞赧，是自发而生的东西，抑或代码运算的结果？
任何人在得知自己是个npc的时候，恐怕都会陷入类似的迷茫。
我也不例外。
所以，在回到冒险世界后，我尝试找到生命的答案。走一遍来时路，重温过往记忆，再探未来方向。这个过程花费了挺久时间，不过我乐在其中。
因我发现，无论我的本质从何而来，如今的我，依旧真真切切享受着每一天。
那就无所谓答案了。
只需凭着喜好做事，挑战不可能的危险，解决祸乱的怪物，用拳头牙齿和利刃，清扫一切看不顺眼的玩意儿。从北边到南方，再到西部与东山。
我走遍了整块大陆，见过了无数风景，认识了数不清的人。
后来我累了。
我想起来，还有个未了的心愿。
屠龙。
熔岩山谷的巨龙是个变态。爱哭，自卑，心思阴暗，性格极端。如果换作初始世界里的我，在认识到这种人的本性后，一定要打得他变成真正的废物。
但事实是，我稀里糊涂地跟他跃迁了多个游戏。重叠的记忆能累加感情，而感情不易切割。
“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听完整个故事后，洛蒂如此建议道，“如果他能够改变的话，说不定能成为你理想中的爱人呢。好歹也是最先觉醒的npc，肯定……大概……或许，有希望吧？”
洛蒂是这个世界的第三位异常npc。她在长年累月的炼金研究中参悟到了世界的真谛，继而意识到自己是串数据。这事儿发生在我回来之前，即是说，当我砸破高塔落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不是单纯的游戏npc了。
正因如此，她才能在见到帕里的第一时刻，将其抓捕囚禁。
那条蠢笨的龙并不知晓此事。他修补塔顶的那个晚上，我和洛蒂已经交换完所有信息。在我决定离开之时，洛蒂给了我可以传音的金属声囊。所以，无论我走得多远，身在何方，都能毫无阻碍地与洛蒂实时通话。
帕里被杀的时候，我就坐在帐篷里，听洛蒂生气叫嚷。她痛骂该死的巨龙偷东西还不留报酬，要我扒它的鳞片寄回去。而我捏着吵嚷的声囊，看周围那些圆滚滚的星星灯。灯光汇成星海，杀了帕里又假装无事的龙偷偷走回来，抱住我的肩膀蹭脑袋。
维娅，我刚刚去方便，外面好黑。
他撒着小学生都不屑使用的谎，笨拙且欢喜地咬我耳垂。维娅，维娅，他不断地唤着我，仿佛念多了名字就能将我吞进肚子里。
我听过他无数次的呼唤。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间。听得耳朵起茧，心头烦躁。
“我没有理想中的爱人。我的理想，也不包括寻找一位爱人。”此时此刻，我回应洛蒂，“我不知道应该给他什么机会，不过，我的确该去见见他了。生来就被冠以屠龙者称号的我，总不能空有虚名吧？”
结束对话后，我踏上了前往熔岩山谷的旅途。
没有同伴，没有剧情任务。
熔岩之龙有着极其庞大的身躯与漆黑泛红的鳞片。它伏在石山上，翅膀沉沉落下，每一次呼吸都燥热泛红。我花了很久时间走到它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它，用视线抚摸它。
龙是多么漂亮的生物啊。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龙。也真的真的想要杀死龙。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将这头龙和印象中的变态联系到一起。然而它醒了，金色的兽瞳盯视着我，和变态的眼神一个情绪。
好吧，这俩的确是一个玩意儿。唉。
我和它聊天，单方面的。毕竟以后就没有这种聊天的机会了。说来也怪，按照往常的习惯，它早就该在我说话的途中变身扑上来，做些名为示爱实则骚扰的失控举动，现在却什么都没发生。
——如果他能够改变的话，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洛蒂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
我拎起刀。轻飘飘的声音碎散消失，炽热战意流窜全身。无所谓什么机会不机会的，我对它最初的愤怒，是它不愿全力以赴；我对它最深的期待，是它能够隆重回应我的厮杀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