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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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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18节
      薛怀明低着头,声音微哑:“我是倒了,满朝还没跟你姓燕,凡事要讲证据。”
      他头顶官帽早在入狱时被摘掉,梳正的髻扯得乱糟糟,散出斑驳灰白的头发,暴露在燕故一眼下。
      曾让燕故一百般痛恨自己单弱、位高权重的仇人,轻而易举地,在脚边低下头颅。似乎,在燕故一为复仇而走过千重险嶂,仇人倏忽就变得这般垂垂老矣,不堪一击。
      数十年荣华富贵享尽散尽,老兽爪牙钝,府门嫡子成为他的支柱。
      燕故一拿住他的软肋,道:“陈州案是我定的,多的是人要来我面前做证。所谓证物能烧能改,大司空还能做什么?”
      “不不——”薛怀明连滚带爬,过来擒他袍角,“陵川、陵川他是无辜的。他一心做清官,没有沾过半点肮脏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意孤行——”
      “清官?”燕故一匪夷所思的语气,“我也想当清官,谁允许了?”
      指甲扣进银线崩裂,血迹斑斑,薛怀明一字一句说:“他从未背弃于你。”
      “我父亲为证清名,一头撞死在昭清殿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苦苦哀求,可有得到半分垂怜?”
      薛怀明看清他冷漠神色。
      燕故一目光往下,说:“你这条腿,是跪伤的罢?”
      “我父亲死后,你跪在华台宫外为他喊冤数日,多少人颂扬你忠义名——”
      “东郭饲狼。”燕故一笑吟吟地,倏尔语调一转,还如年少时唤他,“伯父,我父亲曾经待你如何?”
      薛怀明浑身一栗,僵硬得如同冰雕。
      “你登高望极的这十年,可有想起过我母亲曾为你端上的一碗梅子汤。”燕故一的视线放去粗粝不堪的墙壁,没看进眼里,只虚虚地看着,“梅子汤碗里头,掺着冰粒,就搁在树下凉亭的影子里,等着我父亲和你从书房里议事出来,好好地饮上一口解暑。”
      三面死角的牢狱,片刻死一般的寂静。薛怀明扯线木偶一般一根根松开手指,无力垂下。
      话落,燕故一站起身,神情不辨,道:“瞧,你竟连答都答不出来。”
      狱门关,锁落。
      薛怀明不死心,踉跄到狱门边追问:“是不是只要我承认所有罪名供词,你就能放过我家中老小……”
      已经走出数步远的人影停下,头也不回道:“玩弄权势者,反被权势玩弄。”
      “大司空,听凭发落罢。”
      在仇人面前逞尽威风,自然是大快人心。燕故一沿着石梯往上走,脊背寒意萦绕不去,到出来刑狱低头,肩膀被阳光触碰,也觉不出暖。
      一下趔趄,狱卒连忙要扶,燕故一摆摆手拒了。
      “大人。”
      有人在唤他。
      燕故一在第二声呼唤时聚起心神,转头,目光定上付书玉鬓边翡翠流苏。
      ——
      今安在刑狱呆了两天。
      审犯抄录供词的人不够用,借调了些人手过来。
      今日来的是翰林院里的人,都是白身出身,前夜王府私宴见过的面孔,斯斯文文几幅大袖,鱼贯挤进屋子。
      审讯定案一应都在刑房完成的地头,为不唐突王侯,连夜扫出了一片清净地。饶是如此,这间屋里仍显得昏暗逼仄,勉强站多一双脚都难,塞满各方口中逼问出的东西写在纸上。东西太多太杂,辨不清真假。铡刀落下砍掉满朝多少人头,全看从这处掏出的证据。
      今安一连两日吃喝都在此处,乏了往屏风后小榻一靠,歇上片刻。虞兰时几人随刑捕进来时,今安正忙得头也不抬,案头堆的东西淹掉她半个脑袋。
      行来行往的刑捕凶神恶煞,拿上案台的供词还带血,腰刀一握,手肘差点把卢洗撞去贴墙。
      在旁伏案疾笔的蔺知方抽身,手上拿一沓写满的纸,分到几人手上,没有半句客套话,只道:“有劳。”
      面面相觑,又看看座上未施舍来一眼的王侯,无果,诸人各自安静散去忙活。
      这一忙活,日头从东半天跑到西半天。
      眼前除了纷杂难理的案词,什么也没见着。
      途中,翰林院几人轮换着往隔壁石梯下的刑狱去了三两回,脸色一回白过一回。有甚者旁观审犯,不慎被血喷了半身,在里头吐得天昏地暗。
      最糟糕的,是当着定栾王的面。
      好事的悄声传着,定栾王用刑之狠辣,形容之冷漠,险将当堂失态的官员也打杀了。而后,呕吐至半晕厥的人在众目睽睽中被抬出去,再未进来。
      众人又惊又疑。
      蔺知方解释:“难免有同僚对场面不适,不必勉强留下,自有安顿。”
      短短两日,朝中天翻地覆,这厢小小一个刑部主事,成了定栾王对外的话事人。众人心中疑云难解,摄于什么,不敢贸然追问,笑着打哈哈。
      围观人群很快散开,蔺知方与虞兰时走在后头。
      蔺知方低声道:“六部此时,刑部尚不能算全身而退,其余更是揣揣。虽说人手短缺,这两日来往这里的,瞧着干净,却多是名门庶出,往日朝上说不了半句话。看着这些人,虞编修可要猜猜,贵人是什么用意?”
      虞兰时挑挑眉尾,反问他:“结党是恶?攀附是恶?”
      “时势混沌,怎么说恶?”蔺知方提袍踏出昏暗狱门,面上不见蕴色,“有人退便有人进,顺势而为罢了。倒是虞编修,进退两难。”
      说着,蔺知方不经意瞥他一眼,“你似乎是对我现在的位置,颇多艳羡?”
      这人不知从多久前看见,又看清了几分真相,话里话外都是递刀子。
      虞兰时视若无睹,“主事大人能者多劳,上头看重,自然惹人艳羡。”
      “多劳。”蔺知方恍然大悟,“说起来,炉里的炭烧了大半天,倒进王爷杯里的茶,怕是凉的。”
      是陷阱。
      可一句茶凉,驱使着虞兰时向门房讨了炭,趁着人走开,填进桌案下煨茶的炉里。
      屏风后榻上小憩的今安听见动静,转出一看,看见他使钳子夹炭,笨拙地脏了袖口。
      第145章 烏夜啼(十一)
      刑狱外,春绿重重,一段青石板路,付书玉站在路尽头。
      燕故一有些恍神。
      恍惚还是在裘安城宅院,天光晴好,她踮脚在树下摘花。适逢燕故一出门,只是路过,瞥了一眼,不知何故,却又驻足。
      当时,也是隔了这么一段青石板路。
      万千光华从云端筛入这处庭院。
      日照太盛,甚至刺眼。燕故一仓促低睫,顿了一顿,抬起眼。
      付书玉走近,站定,徐徐福礼,“大人。”
      鬓边流苏随她俯身招摇,不是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支。珍珠宝石嵌进乌发,瑰丽无双,似是华台宫殿琉璃玉,遥远冰冷。
      几日不见,燕故一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作为混沌时局的少数得利者之一,付书玉近几日在朝中,不可不谓之炙手可热。
      先是氏族除名的贵女,一朝被摄政王点入华台宫,奉职吏部。再是一介女身站了掌事大太监的位置,登进昭清殿听朝。
      虽则女官无正经职称,却实属是大朔立朝至今开天辟地第一遭。以大司徒为首的付氏门庭已见寥落之势,唯独她乘上东风。
      非议侧目无数。
      眼前钗裙软无骨,燕故一知道,全是她的伪装。
      她用这伪装周旋于利来利往之间,一经得手,便割舍得毫无留恋。
      留恋。
      燕故一如今,格外憎恶这两个字。
      他问:“你来做什么?”
      付书玉答道:“摄政王有令,命我巡查刑狱。”
      原来如此,他还以为是……
      狠狠掐断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燕故一提步要走,面色冷漠,“既如此,不打扰。”
      “大人。”付书玉侧身,往他面前挡了一步,纤纤身量挡不住路,却拦住了燕故一,“陈州罪证遭毁,我曾与大人同往陈州,或可为大人做证。”
      燕故一目光微侧,“涉及封地私隐,与我来往,她能容你?”
      付书玉在他审视下微笑,道:“社稷为重。”
      燕故一也笑:“如此说来,倒是燕某气量不足,以小人之心揣度了。”
      他的语气讽刺意味十足,事出有因,付书玉没放在心上。
      相隔几步,凝目看他,忽而问:“大人还在气着?”
      这话往燕故一心头轻轻戳了一指。
      燕故一没有防备,一怔,又见付书玉上前一步,看来的目光满是关切,语声温柔:“大人脸色看着有些不好。”
      熟悉的香气朝燕故一围近,他心头一下松懈,终于觉出肩背日暖,用丢盔弃甲形容都是轻。
      燕故一下意识道:“不要这样跟我说话。”
      话出口,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怪异,燕故一避开视线,“你既然已经如愿,不必再来讨好我。”滞了一滞,“我不需要。”
      付书玉毫不在意,道:“为何说讨好?大人不当我是朋友,书玉却感念大人的知遇之恩,难道连声问候都不行了吗?”
      知遇之恩。
      又是恩。
      短短数字轻飘飘定论这么多时日来的牵扯,自那一夜争执后残留不去的郁结,梗得燕故一胸腔生疼。
      燕故一只觉讽刺:“你口口声声念旧情,还不是不告而别,说走就走。”
      “大人,我等过你。”
      付书玉仰着脸,一双眼睛无悲也含水,天生多情,楚楚将人望着。
      是她的诡计,燕故一上过当,一次又一次。
      退让到全无原则,回望触目惊心。
      可换来了什么?